三言兩語打發了苦主與官差,陸光祖又命人將那些求官人的名字記下來,自己則走到沈默面前,伸手道:“老弟請。”
沈默笑道:“五臺兄,給你添麻煩了。”
陸光祖溫和笑道:“自家人嘛,就是用來麻煩的。”
沈默開懷笑道:“這話說的,我都不好意思了。”便拉一把身邊的李贄道:“走吧,咱們進去。”
李贄有些發愣,但仍然順從的跟在了后面。
三人進到吏部衙門,來到東跨院的‘文選清吏司’,李贄打開簽押房的門,請他倆進來。看茶后,分主賓就坐,才問李贄道:“敢問這位兄臺高姓大名?”
李贄有些不大自在道:“陸大人,在下李贄,字宏甫,福建泉州人,原任國子監博士,因丁祖父憂離任,現服闋返京,等候新職。”把這文縐縐的話說直白點,就是我因為死了爺爺,回家服喪三年,結果回來發現,自己在中央國立大學的教授職位,已經被人占了,只好來吏部再討要個職務。
陸光祖聞言點點頭,看沈默一眼道:“老弟與李大人是舊識?”
沈默呵呵笑道:“是啊,多年的老朋友了,前些年在蘇州時,沒少跟他打交道。”為了提高學生的錄取率,沈默自然精研過《李贄寶典》,稱得上神交已久了,不算是完全說瞎話。
李贄嘴唇翕動幾下,終是沒說出‘我不認識他’之類的傻話來。
陸光祖點頭笑道:“如此一來,我不幫這個忙都說不過去了。”便命人去拿國子監、翰林院、詹事府的花名冊,看看有沒有空缺可補……七品以下官員的補缺,他可以自專,只需事后報備即可,國子監博士不過是從八品的小官,只是陸光祖一句話的事兒。
趁著這個空當,陸光祖又問沈默道:“老弟你來干嘛?”
“禮部趙部堂給開了封介紹信,我得交過來。”沈默說著,從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來,雙手交給陸光祖。
陸光祖雙手接過,口中道:“派人送過來就行了,何必還要再跑一趟呢?”
“熟歸熟,規矩不能亂。”沈默笑道:“再說了,回來都十多天了,也沒見見你,心里怪想的慌的。”
陸光祖聞言放聲大笑道:“沖你這句話,今兒中午我請了。”說著對李贄道:“宏甫兄也要一起哦。”
李贄尷尬的笑笑,他知道這時候應該說……我請客,才算是上道的,無奈囊中羞澀,請他倆吃包子都得是素餡的,哪敢開這個口。
不過陸光祖根本沒想過讓他請客,轉過臉來對沈默笑道:“叔父聽說你回來,早就念叨著,咱們爺仨又可以玩到一起了。不過陛下突然閉關,他只好先去護法,得等著出來再說了。”李贄聽得一愣一愣,心說這還是個[]啊?再看沈默,原來關系這么硬,怪不得在外面有恃無恐呢。
沈默笑道:“是啊,我也很想念老師兄,就等著他出來了。”
李贄又聽糊涂了,這都是什么輩分啊……過一會兒書吏回來,伏在陸光祖耳邊,輕聲說幾句,陸光祖點點頭,示意他可以出去了。
待那書吏離開,陸光祖道:“翰林院博士,詹事府博士,國子監博士,宏甫兄想選哪一個?”他沒有權力提拔官員,所以只能在平級安排。
李贄心里那個百味雜陳啊,他數月前來京里,只因為沒錢送禮,想盡了辦法也沒能補上缺,再下去都要露宿街頭了。想不到人家陸光祖一句話,自己就可以三個衙門隨便挑,這讓他在如釋重負之余,心中也多了幾分憤懣。
最后他還是定了要回國子監,雖說‘好馬不吃回頭草’,可他一個小小舉人出身,在別人眼里只能算一匹劣馬,要是去翰林院詹事府那種庶吉士打底的衙門,自己教誰去?誰能聽自己叨叨?所以還是回國子監,教那幫子監生吧,這樣自己的‘李氏應試’也還能有用武之地。
衙門有人好辦事,這句話果然不假,李贄幾個月沒辦成的事兒,現在有了陸光祖關照,不到一刻鐘,便拿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任命書。
捏著手中薄薄的紙片,李贄感慨萬千道:“早知道這樣,早把那老混蛋打一頓,就不用受這些天的鳥氣了。”
沈默和陸光祖不禁莞爾,一齊起身道:“咱們吃飯去吧,宏甫兄。”
李贄把那任命書貼身收好了,朝兩人道:“按說該是我請客的,可二位看我這窮酸樣,就知道實在是請不起的。”
兩人笑道:“先記著,等曰后茍富貴了,勿相忘哦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李贄笑道:“下輩子吧。”此言一出,把兩人噎得夠嗆。
沈默趕忙打圓場道:“宏甫兄慣愛開玩笑,五臺兄得習慣習慣啊。”
陸光祖也是涵養很好的,聞言笑笑道:“無妨無妨。”
燕京城是人口百萬的大城市,王公貴族滿地走,官僚政客賤如狗。這些人來錢易,好享受,餐飲業的發達也就在情理之中。在燕京城中,全國各地的花樣菜系,只要你能想到的,就一定能找得到。
但找得到不一定能吃得到,因為在這座等級森嚴的城市里,飯館酒樓也是看人下菜的,大概分四個檔次。最高檔的是大飯莊,開設在東四、西單、鼓樓、前門外,這些京城最繁華的地段上。都是高檔的大四合院,內里高大寬闊,裝修考究奢華,餐桌餐椅最次也得是紅木的,墻上掛的字畫最差也得是南宋的。甚至小到碗盤勺筷也都是美觀精致,一整套一整套的。寬敞的庭院中,還扎有永久姓的戲臺,除了客人擺堂會之外,平時也有戲班常駐,讓貴客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聽戲。
用腳趾頭想想,也能知道,這都是些揮金如土的地方,事實上,你有錢還不一定能進去。因為人家專以達官貴人為顧客群體,俗稱為‘伺候大宅門的’,就連尋常官員,普通商人,想去他們那吃頓飯,得到的也永遠是一句彬彬有禮卻拒人之外的答復:‘對不起,本店客滿。’
你要是不服氣,說‘明明看著那么多空座呢,怎么就不招待了?’
答案一定會是:‘那是給某某大人留的位。’擺明了不賺你這份錢。
這些大飯莊傻嗎?才不是呢。人家摸準了上層人的心理,真正的貴人不一定非得用金碗銀筷,吃龍髓鳳腦,但吃飯的一定得夠意思……人家就不愿意跟那些‘俗人’攪和到一起……說白了,上層人吃飯,吃得那叫‘特權’,就為這倆字,掏多少錢都不帶眨眼的。
除開這些牛皮哄哄的大飯莊,燕京城最多,叫得最響的,是遍布全城的飯館兒。這些飯館兒比大飯莊低一個檔次,一般開在普通四合院里,或是臨街的鋪面房,有單層的,也有兩層的。沒有十幾、幾十間的豪闊宴會廳,更沒有大戲臺子。一般是樓下散座、樓上單間,樓下適合隨意小酌,樓上適合宴請賓朋。單間里也懸掛匾額字畫什么的,不過都是從琉璃廠幾兩銀子買來的,餐具也沒那么講究,干凈無瑕疵就行了。
如果說飯莊最講究的是氣派、排場,那么飯館則以菜肴質量取勝了,目標客戶就是普通官吏、商人,以及富裕市民,甚至那些達官貴人們,在不擺排場的時候,也喜歡來這些地方,因為這些飯館子才是燕京城‘吃’的精髓所在——菜品豐富,口味繁多,要比一味追求清淡高雅的大飯莊,更適合大快朵頤,而且還便宜很多。
不過尋常老百姓,等閑也是下不起館子的、跟他們對應的,是不太起眼的‘飯鋪’,開在臨街的巷子里,最多一兩間房,店面十分的狹窄。也做不出整桌的宴席,只供應家常炒菜,口味也比較咸,為的是少吃菜多下飯,擺明了就是管飽的地方,對象就是普通老百姓,有錢人是不屑一顧的。
事實上,哪怕是尋常百姓,也絕不會到飯鋪里擺宴席,就是來填個肚子,來了就吃,吃完就走,倍兒省事兒。
但這還不是最低一等,最便宜的是店鋪都沒有的‘路邊攤’,就在馬路邊上,擱一張長桌,擺兩行條凳,頂多再用幾根竹竿,撐起個草棚子,給客人遮雨擋太陽。賣得是水餃、包子、餡餅、餛飩、面條,再配點咸菜、小涼菜啥的,食客都是貧民,尋常市民是不屑一顧的。衛生條件很差,但勝在價錢便宜。還有些吃食挑、吃食車啥的,推著挑著沿街串巷叫賣,招攬一些胡同里的居民,跟路邊攤基本一個檔次。
四個檔次的飯莊飯館,對應著燕京城的四個階層,大家彼此心照不宣,各找各的食兒,很少發生江南那種亂串的情況,讓人不禁感嘆,對等級的遵守程度,誰也比不過京城的人們。
無疑,下館子最符合沈默三個的身份。
陸光祖已經在京城生活好幾年,對各處飯館了若指掌,帶著兩人直奔什剎海北邊的銀錠橋畔,路上對他倆笑道“咱們南方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,其實燕京的飯莊做不出那種感覺來,哪怕是從南方來的大廚,一到了京城,就好似被北方的粗豪感染了,再也細不起來。”
“五臺兄還是個美食家哩。”沈默對李贄道:“宏甫兄,在這方面咱們可得甘拜下風。”他雖然出身微寒,但十幾年宦海下來,早就吃遍天下美味了,這樣說,不過是給李贄留面子罷了。
李贄這次沒說話,一來是餓了,二來也在反省方才說話太沖,對兩個幫助自己的人還那樣,實在是不當人子。
說話間,馬車到了,陸光祖笑道:“這次咱們吃點地道的北方風味。”
下了車,便看到這飯館高懸的匾額上,寫著‘漠北烤肉張’五個大字。
“要請我們吃烤肉啊?”沈默笑道:“確實多年未曾大快朵頤。”
陸光祖有些得意的笑道:“這家店的老板,據說是當年跟隨永樂帝出征漠北的老廚子,一手烤肉的絕活,就連永樂爺也贊不絕口。”
“真的假的?”沈默笑問道。
“不管是真的還是杜撰的。”陸光祖笑道:“但人家是百年老店了,在燕京城的烤肉鋪子里,那是數一數二的。”
說話間已經步入廳堂,一進去,一個相貌機靈,青衣小帽,胳膊上搭著條潔白毛巾的小二便迎上來,笑瞇瞇道:“哎呦,我說怎么今兒喜鵲叫個不停,原來是六爺您老人家要來,小的給您請安了。”說著又朝沈默兩個笑道:“二位爺,小得也給您二位請安了。”一進門,這份兒撲面的熱情,南方酒店可是見不到的。
陸光祖笑問道:“樓上還有地方?”
“瞧您說的,就是沒有也得給您騰出來啊。”小二笑道:“還是老地方,甲字二號房?”
“可以。”陸光祖點點頭,三人便跟著跑堂的上去二樓。一坐進趕緊寬敞的房間,小二立即送上熱手巾,請三位爺擦手,口中脆聲問道:“今兒想吃個什么,烤肉還是炒菜?”
“廢話,來你這兒還能吃什么?”陸光祖笑罵道。
“小得也知道,可也不能不問。”小二陪笑道:“敝店昨天才進一批河套小羔羊,數量有限,專門給您留了一只,咱們就吃它吧?”
“多少錢一只?”陸光祖笑問道。
那小二伸出個巴掌道:“這個數。”
“少拿我當冤大頭。”陸光祖依舊笑道。
“您貴人吃貴物。”小二陪笑道:“把那些羊羔子運來可不容易,一路上得精心照料,渴了喝山泉,餓了吃青草,統共沒有二十只,您老說值不值這個錢?”
“上一只吧。”陸光祖哈哈大笑道:“你們跑堂的這張嘴,能把老母雞吹成金鳳凰。”
“小得說的都是實話。”跑堂的為三人把茶沏好了,又端上些小菜點心來,躬身退出去道:“三位爺稍候。”
不一會兒,跑堂的又進來,將個冒著火星的黃銅鍋端來桌上,沈默和李贄一看,里面是點燃的木炭,還摻著一些松枝柏木,心說這就是烤肉的火盆了。
小二又將個圓形的鐵質肉炙子坐在火盆上,待燒熱了,便將切好腌好的羊肉片,整齊的擺放在肉炙子上,一邊擺一邊介紹道:“這都是用醬油、醋、料酒、姜末、鹵蝦油腌了三個時辰的,保準味道足足的。”
陸光祖是常客,自然不用他介紹,擺擺手道:“得了,你去忙去吧,我們自己動手,吃著更有意思。”
“您老有情調!”小二聞言擱下肉夾子,一邊囑咐沈默兩個道:“待會兒熟了后,二位爺用竹筷子夾著,在涼水碗中涮一下再吃,那樣干凈……”說完才出去,把門給他們關上。
只見單間里內火光閃閃,煙霧騰騰,沈默幾個左手端著酒杯,右手拿把一尺多長的筷子,邊烤邊吃,大快朵頤,顯得十分粗獷,都感覺十分有趣。
但讓陸光祖驚奇的是,沈默和李贄兩個,動作竟然比他這個老客還熟練,顯然是早就吃過的,不由好奇道:“我在江南沒見過這種烤肉店啊?二位是什么時候吃過?”
兩人竟異口同聲道:“很多年前了……”且都是一臉的感慨回憶。
回答雖然相同,兩人的回憶卻截然不同。沈默想起了那年的冬天,在張經的盧園,自己和小阿蠻還有柔娘偷偷烤肉的往事,眨眼已經過去七八年了。瓦氏夫人也在一次與倭寇的戰斗中重傷,強撐著帶領土兵回到廣西,便去世了。小阿蠻才十幾歲的年紀,便成為奶奶的繼任者,這讓沈默十分的擔心,不知瓦氏夫人為何要做這樣的決定……而李贄想的,則要彪悍很多,他腦海中浮現出幾個畫面,大海,帆船,同伙,大塊吃肉,大口喝酒……那就是李老師在中舉人之前的江湖生活啊……是的,李老師曾經下過海,還是一名杰出的走私販,不過那都是倭寇泛濫之前的事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