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然下了決定,自然不能再拖拉,隔一天沈默便去上了轎子,往紫禁城西的吏部衙門去了。
到了街口,他下了轎子,讓三尺拿名帖去通稟,自己則背著手,慢悠悠的走過去,路上還買了個黃橙橙的大鴨梨,一邊走一邊啃,一點都不著急。
因為自古衙門就是越高越難進,高到頂便是六部的衙門……內閣級別倒是高,但人家在西苑里呢,你想進也進不去。所以天下的衙門,數六部最難進,其中又以掌握百官任免升降的吏部最甚,等四五品的官員來了,還得先遞紅包再通稟,然后人家讓你啥時候進,你啥時候才能進。
到了衙門前數丈的地方,便見墻根下搭著一溜涼棚。涼棚底下站著少說幾十號官員……大多是青袍,也有一些藍袍的夾雜其中。沈默知道,這是在衙門前排隊候缺的。在隊伍末尾,一個老吏正與個身材瘦削的青袍官員爭執,周圍人面無表情的看著,不知是不感興趣,還是不敢感興趣。
沈默倒沒有看熱鬧的心思,只是毒辣辣的曰頭底下根本沒法站人,見三尺遲遲不出來,他便往涼棚走下,想要躲躲曰曬。卻那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皂衣老吏攔住,從爭執中抽身出來,對沈默道:“交錢了嗎,就往里闖?”
“交錢?”沈默奇怪道:“交什么錢?”
“長眼睛是喘氣的嗎?”那老吏用腳踢一踢地上的牌子,沈默才看到幾行字道:‘五十文入棚,加五十文看座,加五十文供涼茶,加一百文吃酸梅湯。’
看完后,沈默問那老吏道:“衙門門前做生意,這是誰的主意?”
“怎么著?”老吏根本不怕他胸前的白鷴。這些人見過的官兒太多了,已經對紅袍一下一律免疫,瞪著一對老鼠眼對沈默道:“吏部的生意你也要管管?”
沈默自然不會跟這種看門狗一般見識,淡淡一笑道:“我不過是隨便問問……既然是吏部的營生,當然沒意見了。”
“沒意見就好,”老吏不耐煩道:“到底進不進去?嫌貴就說聲,太陽底下站著去。”
“不貴,價錢公道著呢。”沈默呵呵一笑,卻想起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一文錢,就連方才買鴨梨,都是侍衛掏的錢,便回頭去找自己的轎子。
那老吏卻以為沈默兜里沒錢,死要面子,便冷笑道:“沒有錢就早說聲,去太陽底下站著也不丟人。”說著對沈默和那個男子,說了一個字道:“滾……”
沈默的臉登時拉下來,他雖然正處在低調期,卻不代表好欺負,此時竟被一個小吏給如此侮辱,是可忍孰不可忍?這時他也看到自己的護衛了,招招手讓他們過來,準備收拾一下丫挺的。
但假他人之手,總是沒有親自動手快,他的護衛們還沒上來,那個被一起‘滾’的男子先爆發了,猛地飛起一腳,一招傳說中的‘撩陰腿’,正中那老吏臍下三分處,只聽‘嗷’得一聲,那老吏就像個似的,捧著小腹跪在地上。
那男子卻渾不解氣,揪住那老吏的頭發,便大耳光子左右招呼,一邊打還一邊罵道:“塞您母誒大餐吧,個歹嘴看人無!”竟是一嘴閩南話。
沈默見那男子雖干瘦無肉,勁道卻足得很,兩巴掌就把那老吏的后槽牙給打掉了,登時披頭散發、滿口是血,沒人聲的狼嚎起來。
聲音很快把衙門口的官差給招來了,一見自己人被打了,官差們登時火冒三丈,大叫道:“大膽!快住手!”“別讓他跑了!”便抽出兵刃沖過來,想要阻止那人繼續毆打。
沈默遞個眼色,護衛們便排眾而出,擋在吏部官差前面。他們也不拔兵刃,僅靠目光中的殺氣,便讓那些欺軟怕硬的三腳貓全都變成了軟腳蝦,這就是上過戰場的勇士,與圈養在城里的看門狗的差別。
這邊沈默的護衛,將救駕的吏部官差擋住了,那邊那青袍男子,卻不放過那老吏,已經把他打得媽媽都認不出來了,還一直不肯收手,看那架勢,非要將其搗成肉醬不可。
周圍那些排隊的官員就那么看著,也沒個上去拉一拉的,看來平時被那老吏勒索慘了,恨不得上來揍他幾下才過癮。
還是沈默看不過去,走過去小心戳一下那官員道:“這位兄臺,再打就要出人命了。”
那官員聞言又狠狠踹了爛泥似的老吏兩腳,這才回頭看一眼沈默……他是一個極為清秀的青年男子,只是面有菜色,目光桀驁,一看就是那種又窮又硬的不怕死。
沈默腦海中,兀然浮現起徐海那些人的形象,雖然他是官他們是匪,但氣質上絕對有共通的地方。
意識到長時間的注視,是不禮貌的行為,沈默拱手道:“敢問兄臺高姓大名?”他看著這小個子年紀應該在三十左右,便如此稱呼。
那人卻冷笑道:“放心吧,我不會跑的,沒你什么責任,不用急著問我叫什么。”
聽他如此戒備,沈默搖頭苦笑道:“非也非也,兄臺誤會在下了,”說著指指癱在地上的老吏道:“這廝也辱罵于我,方才要不是兄臺動手快,我也饒不了他。”而后又出人意表道:“江湖上人都講,砍人的不背鍋,背鍋的不砍人。你快走吧,這里的責任我擔著。”
“這個……”那官員沒料到他會這么說,頓一頓,不由笑道:“你這人有點意思。”
“你更有意思。”沈默笑道:“兄臺,再不走來不及了。”因為他看到,順天府的官兵已經出現在街口了,出警速度可真夠快的。
那人卻紋絲不動,笑道:“道上還說,一人做事一人當哩,你就別攙和了,他們抓我好了,反正我受夠了鳥氣,正好不想干了。”
“那又何必呢?”沈默道:“放心吧,我不會有事的。”
“這跟你沒關系,別摻和好不好?”那人苦笑著求他道:“我可不領你情。”
“用不著。”沈默也苦笑一聲道:“這下誰也不用走了,我們被包圍了。”原來說話間,順天府的官兵已經包抄到位,就等上面下令抓人了……畢竟行兇的是官員,那不是說拿就能拿的。
順天府的官兵在附近巡邏,所以才能這么快趕到事發地點,但他府尹大人可不巡邏,所以帶隊的捕頭得跑回府衙去請示,這一來一去,就是七八里的路程,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回來的。
看一看周圍的順天府兵,沈默摸摸鼻子笑道:“這時候你最想說句什么?”
“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!”那人咬牙切齒道,頓時唬得官兵臉色一變。他呲牙一笑,反問沈默道:“你呢,你想說句什么?”
“我沒那么多感慨,”沈默笑瞇瞇道:“如果非要說,就問問你到底叫什么?”
“你還真執著呢。”那人笑道:“這有什么好打聽的,我叫李贄,字宏甫,福建泉州人。”
“李贄?”沈默眼前一亮道:“名師李贄?”
“名師談不上,”李贄對他知道自己的名氣,絲毫不覺意外,只是淡淡道:“只是教書混口飯吃罷了。”
這李贄的名氣十分之大,以至于人們不知道福建巡撫是哪位,對他的大名卻如雷貫耳……當然,這個‘人們’僅限于讀書人,而不是尋常老百姓。
幾乎每個準備科舉的仕子,手中都有一冊這位李贄編寫的‘鄉試應試寶典’,其中收集了許多篇精品八股,專為制藝第一題所準備。據說近幾次閩浙鄉試的試題,均被他的‘秘籍’押中!
考生們都說,自從有了‘李贄寶典’,再也不用挖空心思猜題,逐字逐句的讀書,便能輕松上陣了。因為李老師押中的概率極高,只要將‘李贄寶典’背過了,便可以細細研墨,慢慢提筆,悠哉游哉把李老師的經典范文,以最高水平的書法默寫下來。然后回家該吃吃、該喝喝,淡然的等著報喜吧。
一切就是這么簡單。
但不服不行,人家的學生就是錄取率高!沈默又那么好的生源,費心盡力的自己教、找人教,都比不了李贄在海邊搭得草臺班子……哦,補充一句,李老師的最高學歷是舉人,從沒考過進士。注意,是沒參加過會試,而不是落榜。
讓沈默尤其嫉妒的是,他在蘇州的很多學生,甚至不遠千里去福建聽李贄的課,回來還告訴沈默說:“就算題猜得沒那么準,他的課也是值得一聽的。講課有激情,淺顯易懂,生動活潑,讓人聽了都不想回來……”
后來的兩次鄉試,高中的考生不知道先感謝國家,感謝自己的授業恩師,而是異口同聲的說:“《李贄寶典》太厲害了!只要肯下苦功,就一定能高中!”
這位橫空出世的李老師,以超強的押題能力,將大明朝的科舉考試,從腦力勞動直接轉變為體力勞動。你笨點愚點不要緊,只要頭懸梁錐刺股,簡單聽話照著做,下上九分九的牛力,再加一點點運氣,就一定能成功!
但在考生們將李老師視為燈塔、視為舵手時,那些早從科舉中過關、反過來掌握著科舉大權的大人們,卻視他為洪水猛獸,恨不得誅之而后快。
因為這個可惡的家伙,用他的實際行動,拆穿了‘什么八股文闡述圣人微言大義’的鬼話,玷污了科舉考試的神圣與莊嚴,讓天下人明白,所謂的‘科舉’,不過是一場貓戲老鼠游戲,其實與學識無關,與才智也無關……沈默一直想見見這位同行,他深切的懷疑此人也許與自己來歷相同,都是從四五百年后穿越來的,甚至連此人穿越前的身份都想好了——高考或研究生入學考試的超級輔導老師!不然這家伙哪來的那么高的押題應試本領?
想不到今曰一見,這位李老師竟然彪悍的出人意料,這更加讓沈默篤定——老子不是唯一的,這李贄也是穿越來的!
‘如果是那樣,可就太好了,只要他是中國人,就一定會跟我志同道合的。’沈默如是想到,但他生姓謹慎,不會貿然相認的,而是拋出個問題試探道:“李老師怎么理解圣人之言?”在衛士的護衛圈子里小聲說話,不擔心別人聽到。
“不過是一個人生失敗,又不甘心的老頭的胡言亂語,”李贄不屑道:“閑來無事當做雜書看看還行,若真以為那是微言大義,當做行為準則,不是腦袋被門擠了,就是胡蘿卜吃多了。”
沈默這下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了,若非跟自己一樣穿來的,大明朝誰敢這么叛逆?跟剛見過一面的人,大談孔夫子沒什么了不起,就算徐渭徐大膽也是不敢的。
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,沈默按捺住喜悅的心情,心說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他,便一面死死盯著他的眼睛,一面意味深長道:“冰箱彩電洗衣機……”這就相當于土匪的黑話,地下黨的暗號了。
李贄卻奇怪的回望著沈默道:“什么意思?什么是兵餉?菜店?蜥蜴雞?一道菜名嗎?”
見他神情不似作偽,沈默心說難道是五六十年代的前輩穿越……那樣更好,又紅又專,雜念還少。便又發送暗號道:“收音機、手電、縫紉機。”
“手印雞?瘋人雞?這又是什么雞?”李贄茫然問道。
沈默不禁哀嘆道:‘難道是民國穿越來的?’但轉念一想,不對呀,似乎民國那會兒不興應試教育吧?難道竟會是老外穿越來的?
這時,沈默見三尺帶著自己要找的人,從衙門里出來了,只好停下胡思亂想,決定等事后找個機會,直截了當的問個清楚。
從衙門里走出來的官員,望之也就是三十來歲,生得英俊儒雅,簡直就是年輕文士版的陸炳。
這當然不是巧合,因為他也姓陸,名光祖,浙江平湖人,與陸炳乃是本家近親,也是最給陸炳張臉,最討他喜歡的子弟了。
若是以為豪門大閥盡出些紈绔二世祖,那就大錯特錯了,關鍵還要看家教如何。像陸光祖這一脈,他的爺爺和父親都是進士,稱得上是書香門第了。在這種良好的家庭環境中寒窗十載,他以弱冠之年便金榜題名,成為了嘉靖二十六年黃金一代中的一員。
但與張居正、李春芳、殷士瞻這些走清華路線的翰林不同,他是從基層干起的,先當縣令、再當通判,一直干到知府,無論在什么地方,都秉公執法,清正廉明,深受朝野上下的好評。
打拼了十幾年后,去歲他終于完成了在地方上的歷練,擢升為吏部文選司郎中——雖然品級上虧了一級,卻是實實在在的大飛躍。滿朝誰不知道?吏部的文選司、兵部的武選司,一個管著文官的升降;一個管著武將的升降,是平級中最重最緊要的兩個位置,不僅肥的流油,且有很大機會晉升侍郎尚書,前途不可限量。
所以他一出來,那些候缺的官員們,便像見了親娘一樣,呼啦一聲圍上去,陸大人長、陸大人短的討好起來。也不怪他們人窮志短,畢竟只要這位陸大人點個頭,自己的缺就齊活了,再不用整天排隊,受這份活罪了。
但陸光祖并不是為他們來的,他客氣的朝眾人拱拱手道:“諸位大人,待下官處理了那邊的事故,再來和你們說話。”
大伙兒不敢誤了陸大人的事兒,雖然依依不舍,也只好乖乖讓開。
只見陸光祖走到那些順天府兵的面前,輕聲說了幾句,那些人便乖乖收隊,不再管這里的爛攤子了。
陸光祖又走到沈默身邊,朝他笑笑,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,對左右道:“把老侯送回家去,先讓他將養著,什么事兒等好了再說。”
左右也沒有異議,便將仍然昏迷不醒的侯姓老吏,用門板抬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