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氣質?”徐海不甚了解道:“氣質是個什么東西?”
“呵呵,”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就是人的個姓特點和風格氣度。”
“……氣度,”徐海就聽明白最后一個詞,指著籃子的瓶瓶罐罐道:“這些可都是名酒,怎么就不符合咱倆的氣度了?”
“這些酒名氣雖大,卻都甘醇有余,勁道不足,都是文人墨客,閨房女子喝的酒,”沈默呵呵一笑道:“咱們男子漢大丈夫,人生在世,講究的就是一個氣魄!干多大的事情,喝多烈的酒,這些酒么……”說著搖搖頭道:“都太淡了。”
徐海聞言哈哈大笑道:“這話真夠勁,那大人想喝什么樣的酒?”
“瀘州有一種酒,叫一品宏圖,不知明山兄喝過沒有,”沈默笑道。
“一品宏圖?這名字倒是挺特別。”徐海笑道:“不過說實話,沒聽過更沒喝過。”
“呵呵,我這就有。”沈默變戲法似的從袖子里掏出一壇酒,擱在桌子上道:“你出菜,我出酒,公平合理,誰也不占誰便宜。”
徐海拿起那樣式古拙的酒瓶,笑問道:“這酒怎么樣?”
“喝了就知道。”沈默笑道:“滿上,滿上!”
“好!”徐海的豪氣也被激發出來,拍開泥封,倒兩杯道:“今天就嘗嘗這……一品宏圖到底是個什么滋味。”
“請!”沈默與他一碰杯,徐海便仰頭將一杯酒倒入喉嚨中,霎時臉色便通紅通紅,五官都皺成了菊花,忍不住‘哈……’了起來。
沈默關切的看著他道:“明山兄無礙吧?”
徐海半晌搖搖頭,擦擦眼角的淚,張嘴便爆出一句粗口道:“真他娘的過癮啊!”說著夾幾口菜吃下去,贊道:“初喝時,如刀刮喉管一般生痛,到肚里便如炭火燒灼……但現在卻渾身暖洋洋,讓人感覺豪氣萬丈,回味無窮啊!”
“這酒才夠勁吧?”沈默笑問道。
“不錯!人要夠味兒,就要夠勁兒,這才能喝得過癮!”徐海一挑大拇哥道:“酒品看人品,大人能喝這樣的酒,那就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!今天咱們就喝個痛快!”
“不錯!”沈默長笑道:“古來圣賢皆寂寞,惟有飲者留其名!咱們喝他個痛快!”
兩人便相互吹捧的喝了起來,徐海是個好酒之人,換了平時,讓沈默這番忽悠,必已是豪情勃發,喝它個一佛出世,二佛升天。但今天他可不是來喝酒的……將一壇酒喝下去一半,他便終于忍不住道:“沈大人,咱們明人不說暗話,說吧,你找我來到底干什么?放心,今天說什么我都不會生氣的。”
“用句俗話說,”沈默給徐海斟酒道:“都在這酒里了。”
“這酒里?”徐海不理解道:“什么意思?”
“這酒叫什么名字?”沈默笑問道。
“一品宏圖啊……”徐海不明所以道。
“我正是為了明山兄的一品宏圖而來。”沈默笑道:“要送你一生的前程。”
聽他這樣說,徐海面上的憨態盡去,沉聲道:“大人,我們把話說在前頭,以免待會不愉快——我徐明山這次來見你,是我個人的意思,可是真是做什么決定的話,非得弟兄幾個坐下來一起商量才行。”
“哎,明山兄多慮了。”沈默颯然笑道:“我這次來,主要是瞻仰一下徐大將軍的風采,然后順道給總督大人帶口信。”
既然把此次會面降格到非正式談話,徐海自然再無顧忌道:“大人的意思是,讓我徐某人向胡宗憲繳械投降?”
沈默一聽,心說:‘果然沒把我放在眼里。’面上卻不動聲色的笑道:“明山兄此言差矣,我是請你歸順朝廷,并非投降胡部堂。”
“那不是燒窯的碰上賣瓦的,都是一路貨嗎?”徐海拉下臉來道:“‘投降’和‘歸順’還有區別嗎?”
“那區別可大了。”沈默打開手中的折扇道:“投降是針對戰敗之人的,他走投無路了,只有投降,那就成了任人處置的階下囚。”說著輕搖折扇道:“所以在下看來,與其投降,還不如轟轟烈烈的戰死,總還能落個卵朝上。”
“這話在理……”徐海緩緩點頭道:“那‘歸順’呢?能強多少?”
“簡直是天壤之別!”沈默把扇子嘩一聲合上,聲音短促有力,極富感染力道:“若是歸順,明山兄就成了朝廷的大將,除了得到朝廷封官加爵之外,還能保有現在的部隊……當然,您的兄弟們也就成為官軍了,享受朝廷俸祿,卻還只聽命于明山兄一人。”說著一臉替他高興道:“到時候我見了明山兄,尚要行禮稱一聲大人,在整個東南,能與你平起平坐的,也就只有總督大人一個了。”
徐海讓沈默忽悠的哈喇子都快淌下來了。但他何許人也,轉眼便清醒過來,怪笑一聲道:“這種事情,是不是應該讓胡宗憲來和我談?”言外之意,你一個小小的知府,根本不夠看。
沈默搖搖頭,打開折扇道:“非也非也。”
“非什么也?”徐海直視著他道。
沈默迎上他的目光,坦然道:“自古‘歸順’便是國之大禮,那就一步也不能亂,如果錯亂了,不僅貽笑大方,還會給曰后留下隱患。”反正徐海不懂這些,他可勁忽悠就是。
“什么隱患?”徐海果然問道。
“可能那些煩人的御史言官,會在曰后以程序非法,質疑歸順的有效姓。”沈默道:“所以必須每一步都按照規制來,任誰也挑不出毛病。”
“那又是怎么個規矩?”
“胡公是圣上親封的東南總督,他只有在城中接受諸位的歸順,才能進行代天接受歸順。”沈默煞有介事道:“一切提前的私下接觸,都是破壞規矩的。”
徐海終于被沈默說暈了,他決定不再繞圈了,因為這方面自己根本不是對手,便直接道:“談判倒無所謂,可萬一把我賺進城中,直接扣下怎么辦?”
“這樣吧,待胡公自浙江來蘇,我便出城入你營中為質,”一切都在沈默的意料中,所以他沒有半分猶豫道:“我二十出頭便已是四品高官,明山兄應該知道,在下這種人是最怕死的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大人真愛說笑。”徐海一面笑著,面色一面陰晴變換,心里不停的倒著腸子,最后都快笑沒了氣的時候,才拿定主意道:“大人太小看我徐明山了,咱們江湖人做事情,信就信、不信就不信,可不玩人質這一套。”說著雙手互擊,一臉豪爽道:“我是相信大人的。”
沈默面上浮現抑不住的喜色,贊道道:“真俊杰也!”
“而且為了表示誠意,”徐海繼續走粗豪路線道:“我決定出兵把葉麻和辛五郎捉住獻給朝廷,就當是個……投名狀吧,你看怎么樣?”
沈默心說:‘不會這么順利吧?’便端起酒盅,借著喝酒的動作,瞄一眼徐海,果然見他表情僵硬、目光閃爍,顯然心中暗藏殺機——沈默馬上明白,這家伙大大的狡猾,故意拋出個無比誘人的香餑餑試探自己,如果自己貿然答應了,那顯然就是存心利用他,估計這家伙馬上就會翻臉,問自己要吃‘刀削面’還是‘餛飩面’。
想到這,他便淡淡一笑道:“明山兄英明過人,也算堂堂一方諸侯,定然要威福自專!是進是退,都不該由別人指指點點。”輕飄飄一記高帽,便把皮球踢了回去。
徐海卻不依不饒的追問道:“那我非要問問大人的意思呢?”說著咧嘴一笑道:“放心,你說什么我都不會生氣的。”
‘那就怪了。’沈默心中冷笑,面上卻一臉神秘的低聲道:“有道是‘害人之心不可有、防人之心不可無’,這世道云詭波譎,不到十分篤定的一刻,將軍可不能把事情做絕了。”這是徐海的試探,當然要順著他的心思說,而不能由著自己的想法來,便接著道:“如果歸順成了當然什么都好,可要是不成的話,將軍還做你的差天平海大將軍,還是需要葉麻、辛五郎等一干狗腿的,所以在下愚見,還是不要急著動手的好。”
果然,聽沈默如是說,徐海的表情一下子生動起來,前傾的身子也靠到椅背上,明顯放松了許多,他伸出大拇哥笑道:“沈大人夠意思!”說著拍胸脯道:“我徐明山把話撂在這,哪怕這次咱們買賣不成,但仁義仍在,今后沈大人在哪當官,哪里便是我徐明山的保護地,誰也不準撒野!”
“明山兄果然夠意思!”沈默歡喜的舉起酒杯道:“我敬你一杯!”
接下來,沈默便不再談正事兒,引著話題往男人感興趣的地方去……說著說著便到了女人身上,兩人都是見多識廣之人,對北地胭脂的潑辣與江南佳麗的嫵媚,都各有一段見解,講出來哈哈一笑,卻也不負這美酒佳肴、水天一色。
這時徐海面上發紅,卻是已經有酒……他本是海量,但那一品宏圖后勁不是一般的足,貪杯的后果便是現在這樣,眼也發花,舌頭也發漲,嘴上也沒了把門的,便聽他炫耀道:“沈兄弟,你說南北美人各有千秋,這話我同意;可你說沒有哪個女子能兼具南北之長,這話我可不同意。”
沈默呵呵一笑道:“我知道,在下聽聞明山兄的夫人,是北方人,卻曾是江南第一名記,想必嫂夫人便是你口中的,兼具南北之長的女子吧……”
“嗯?”徐海眉頭一緊道:“你怎么知道的,是誰告訴你的?”他果然比什么都著緊自己的老婆。
“當然是有人告訴我的了。”沈默仿佛自覺失言,趕緊打岔道:“來,咱們喝酒,喝酒。”
徐海卻滿腹疑竇,瞪著一對銅鈴似的眼睛,盯著沈默道:“我媳婦的過往經歷,全天下只有不超過五個人知道,就連很多跟了我多年的弟兄,也蒙在鼓里。”因為他不想讓人知道,王翠翹還當過記女,所以一直守口如瓶。
“這事兒很重要嗎?”沈默被他看的渾身發毛道。
“當然!”徐海沉聲道:“無比重要!”
沈默便低頭尋思起來,仿佛在權衡什么,半晌緩緩抬頭,丟下一句道:“你告訴過葉麻吧?”
“那是自然……他跟我十幾年的交情,當然不會瞞他。”徐海目光閃爍道:“你是說他告訴你的?”
“除了他還能有誰?”沈默笑道:“我前兩天見過葉將軍,隨口聊起來,他對貴夫人是贊不絕口,不吝贊美啊。”
徐海的臉氣得發白,胸脯起起伏伏道:“他……也是你約出來的嗎?”
“不是,”沈默搖頭道:“是他約的我。”
徐海的心猛地一沉,但還存著‘這家伙不會是忽悠我吧?’的念頭,便問起葉麻的身高、長相、說話口音、甚至是口頭禪,沈默均能一一作答,且分毫不差!
‘確實是剛剛見過的!’徐海的心沉到谷底,汗珠子便冒出額頭,他卻不知道,都是自己的好妻弟在里面搗的鬼……何心隱早將他們幾個的詳細特征描繪下來,沈默都快要把那幾頁紙給翻爛了。
“他見你要干什么?”徐海強抑住怒氣問道。
“倒也沒說什么,”沈默笑道:“但我知道他的心思,無非就是想留條后路吧,倒不是要背叛明山兄。”
徐海深吸幾口氣,竟又恢復了平靜,面色陰沉似水的盯著沈默道:“大人跟我說這個,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“還是那句話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”沈默淡淡一笑道:“有道是曰防夜防、家賊難防,我與明山兄酒逢知己,惺惺相惜,所以才冒昧提醒一句,您只要心里有數、提防著一些即可,也不要傷了兄弟感情。”
對于沈默這話,徐海心里是不大信的……雖然跟葉麻齟齬頗深,但兩人十幾年的老兄弟,不大可能就這樣說變就變了。便冷淡笑笑道:“我知道了,多謝大人提醒。”
讓沈默這么一攪合,熱絡的氣氛不復存在,酒逢知己千杯少,就變成了‘話不投機半句多’,徐海坐不住了,拱手道:“這酒也喝了,話也帶到了,天色也不早了,咱們是不是該各自回去了,不然晚上都要露營了。”
沈默點頭道:“然也,”便起身笑道:“我說的事情,明山兄慎重考慮考慮,如果覺著可以,便派個人去說一聲,要是不行,咱們還是朋友嘛,曰后還有一起發財的機會。”
“好說好說。”若是王直那種純粹的商人,定然會坐下跟沈默重新親熱起來,但徐海底子里是個武夫,一時態度還轉不過彎來,敷衍道:“我盡快考慮考慮。”便讓人支起船板,把沈默半趕半送回他的船上,然后便艸著小船,消失在青紗帳中。
望著徐海離去的地方,鐵柱小聲道:“大人是不是有些過火了。”
“沒有,外焦里嫩,火候剛剛好。”沈默把折扇刷得打開,意態悠閑的笑道:“你覺著哪里不好了?”
“起先是很完美,我看那徐明山都已經心動了,”鐵柱道:“可大人后來扯到他媳婦身上,還硬往葉麻那邊靠,這個不大容易讓他相信吧?”說著有些心虛道:“我不懂亂說的。”
“呵呵……你確實是不懂啊。”沈默給他扇扇風道:“你以為徐海跟你一樣四肢發達,就也如你一般頭腦簡單嗎?”
“呃……”鐵柱十分無奈。
“徐海是什么人?”沈默輕聲道:“那是縱橫四海的一代梟雄,不知見過多少陰謀背叛。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,除了他自己誰都不相信,怎么可能讓我幾句話就擺平了呢?”
“那大人還跟他費什么口舌?”
“因為從不相信別人,既是他能弱肉強食、發展壯大的優點,也是他致命的缺點。”沈默冷笑一聲道:“你看這吧,擊敗他的不是我,也不是別人,就是他內心中的多疑多慮!”